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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法律,和人生很相似,就是一連串研究審判的結果……」

教科書裡的這句話在瑪格麗特‧迪奥伯特‧葛杜(Marguerite D'Aubert Goudeau)的腦海中徘徊不去,讓她聯想起好友兼學習夥伴尼克‧高迪爾那一番耳熟能詳的引申:「
沒錯,生活是一場耗費心力的考驗,不是過關斬將,就是全盤皆輸,我個人認為,失敗太難看,所以當然要力求勝利,才能去嘲笑那些輸家。」
 苦樂參半的傷痛劃過心頭,使她揚起感傷的笑,回想著玩世不恭的尼克和他以嘲弄的態度看待生與死、愛情和人世間的一切事物。那個傢伙實在非常伶牙俐齒,且常常語帶雙關。

天哪,她真的很想念他,許久以來,尼克幾乎就像哥哥一樣,從他失蹤後,瑪格麗特的靈魂深處沒有一天不感到失落。

她仍然無法相信尼克不在的事實,就在六個月前的同一天晚上,他的母親雪芮‧高迪爾被人發現橫屍在他們位於波旁街的寓所,尼克自此神祕的失蹤,音訊全無。紐奧良警方因此認定尼克嫌疑重大,涉及謀殺他母親。

但是瑪格麗特並不這麼想。

世界上沒有人像尼克這麼愛他母親,如果雪芮‧高迪爾死了,尼克必定無法獨活,因為任何膽敢傷害他母親的人都必須面對尼克的怒火,他絕對不會放過那個人。

瑪格麗特深信尼克應該是去追蹤兇手,結果不幸喪了命,現在很可能陳屍在某個沼澤深處,無人發現,所以自從命案發生後,才會沒有人見過他。想到這裡,她的心好像被撕裂般疼痛,尼克向來是個很有愛心的好人,值得被信賴,相處起來也非常愉快。

在她刻板、正式、必須不斷確定自己沒有說錯話或做錯事情的世界裡,尼克無疑是一縷清新的微風,在現實生活中注入一股美妙的強心劑,因此她才如此渴望好朋友重新出現。

誠如尼克所言,她的生活基本上是乏善可陳,朋友膚淺虛偽,父親又很神經質,每次她以為自己喜歡上某個男子,父親就開始徹底調查對方全家人和相關的家世背景,然後告訴她,他們門不當戶不對,或者更糟糕的,對方根本配不上她。

她真的很痛恨這樣的說辭。

「妳有更美好的命運,瑪格麗特。」
是啊,她注定要關進精神病院,或孤孤單單過一生,如此才不至於羞辱她父親或整個家庭。

她嘆了一口氣,繼續盯著桌上的法律書籍,熟悉的淚水再度刺激著她的眼。尼克向來不喜歡在圖書館裡念書,以前他還在的時候,他們這個小組總是每週聚會四次,窩在他的房子裡一起研讀。

現在那種日子不復出現,只剩一群枯燥無趣的吹牛專家圍繞著她,他們極度缺乏安全感,總要藉由鄙視他人來抬高自己的身價。

「妳還好吧,瑪格麗克絲?」

伊麗莎‧里納若‧伯偉克的問題讓她清了清喉嚨,金髮碧眼的伊麗莎,身材高挑,五官如雕刻般完美,瑪格麗特所謂的「雕刻」,絕對是名副其實,因為芳齡二十四歲的她,已經動過六次整形手術,來修正身材上些微的缺陷。高中時的伊麗莎,曾經當選紐奧良最美麗的妙齡少女,現在更是杜蘭大學的校花。

升上研究所之後,她們倆一直是好朋友,事實上,三年前大家還在大學部的時候,是伊麗莎提議成立這樣的研讀小組,由於她向來不是肯用功的學生,所以想出這個主意,利用他們來幫助她的學業過關。其實瑪格麗特並不介意,反而滿欣賞伊麗莎的工於心計,樂於在一旁觀察這位操縱大師如何巧妙地驅策其他人來爲她效命。

小組之中,唯有瑪格麗特和尼克識破伊麗莎的心機,尼克像她一樣有免疫力,從來不曾落入這位金髮美女的圈套和陰謀裡,不過無妨,若不是伊麗莎,瑪格麗特就不會認識尼克這樣的朋友,若真如此,不啻是人生一大悲劇。

現在,她、伊麗莎、托德‧米迪頓‧契特尼、布萊恩‧航特‧琳狄和惠特妮‧羅根‧崔哈是碩果僅存的成員,更讓她無比痛心。

你為什麼不在這裡,尼克?我現在真的很需要你幽默感的幫忙。

瑪格麗特玩弄著書本的邊緣,尼克的臉龐突然浮現在腦海。「我剛剛想到尼克,他向來熱愛這些硬邦邦的法律。」

「可不是嗎?」托德說著抬起頭來,黑色的短髮完美襯托出英俊的臉龐,他穿了一件昂貴的名設計師Tommy Hilfiger毛衣搭配卡其長褲。「若不是他出身卑微,父親又有可疑的犯罪背景,不然有一天妳父親真有可能會找他來管理公司,瑪格麗克絲。」

聽到他們繼續喊著她最痛恨的暱稱,瑪格麗特努力隱藏自己氣得咬牙的反應,他們特意這麼喊是為了與眾不同,也是故意拉近距離顯示親密,然而事實上,她比較喜歡唯有尼克使用、簡潔又單純的「瑪姬」,當然啦,對她高貴有教養的家庭來說,這個稱呼太普通、太粗俗,萬一被父親聽見了,很可能會中風。

不過她很喜歡,這個暱稱遠比「瑪格麗特」或「瑪格麗克絲」更符合她的外貌和個性。

現在再也沒有人會喊她瑪姬了……

悲傷狂湧而上,讓她悲痛欲絶,幾乎無法承受……

「我仍然無法相信他已經不在了。」瑪格麗特低聲說,眨掉眼中的淚水,一部分的她依然暗暗期待會看到尼克施施然從大門走進來,手中拎著一盒甜甜圈,臉上揚起頑皮的笑。

但他不會再出現,再也不會了。

「謝天謝地,總算擺脫他了。」布萊恩往後靠著椅背,尖酸地說。他身高六呎,體型壯碩,一頭黑髮,看起來信心滿滿,自認為是上天送給女性同胞的禮物,再加上家世顯赫和社交關係良好,使他極端且過度的膨脹自我。

他向來把尼克當成眼中釘,因為尼克不吃他那一套,尼克向來對布萊恩的睥睨和高傲不假辭色,而且不只一次吐布萊恩槽。

瑪格麗特怒瞪了布萊恩一眼。「你只會嫉妒他的測驗分數老是比你高。」

布萊恩不屑地撇撇唇。「那是他作弊。」

他們彼此心知肚明,尼克聰明過人,但作風粗俗,有時還很粗野,他一直是瑪格麗特的好朋友,甚至不限於小組研讀,願意額外花時間協助她的功課。若不是有他幫忙,瑪格麗特鐵定過不了朱利安‧亞歷山大博士教授的古希臘文學課,雖然他是她大學新生時的指導教授,還是會被當掉。

托德闔上課本,推到一邊。「我們真的應該做些什麼來正式和老傢伙說再見,畢竟他曾經是這個小組的一份子。」

布萊恩嗤之以鼻。「你有什麼建議呢?焚香消除他的惡臭嗎?」

惠特妮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腿。「閉嘴,布萊恩,你這樣讓瑪格麗特很沮喪耶,她把尼克當成好朋友。」

「我想像不出她有什麼理由。」

瑪格麗特渾身一僵,瞇起眼睛盯著他看。「因為他做人善良又有愛心。」不像你們這些人。尼克不做作、不冷酷,個性坦率而真實,關心你不會因為社會關係或財富多寡而有所區別。

尼克是性情中人。

「我知道應該怎麼做。」伊麗莎說道,跟著闔上課本。「我們何不一起去尼克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個地方?他媽媽在那裡工作。」

「禁獵區嗎?」布萊恩一臉嫌惡的表情。瑪格麗特沒看過誰能把撇嘴做到如此完美的地步,連伊麗莎都要自嘆不如。「聽說就在法國區的另一端,想必是個極度沒有品味的地方。」

「這個主意好,我喜歡。」托德把課本塞回名家設計的背包裡。「我向來不放過和下流人士廝混的機會。」

布萊恩滑稽地看了他一眼。「我聽說了,托德,這是過度富有的咒詛。」

托德立刻還以顏色,「好吧,那你留在這裡替我們暖座位,讓你的屁股膨脹到等同你的自負。」他站起身,看著瑪格麗特,「我們的確應該向不太受尊敬的成員告別,所以,還有什麼方法比去他最喜愛的地方喝廉價老酒更有紀念性呢?」

布萊恩不屑地翻個白眼。「你們很可能感染肝炎。」

「不,不會的。」惠特妮說道,抬頭看著托德,藍眸中流露出恐懼。「會嗎?」

「當然不會。」瑪格麗特堅決地回答,開始收拾書本。「那只是布萊恩懦弱的藉口。」

他揚起眉。「才不呢。父母雙方都血統優良的我,絕對無意把時間浪費在賤民身上。」

瑪格麗特抬頭挺胸面對他低劣的攻擊。大家都知道她母親是卡津人,來自於紐奧良郊區的史岱爾,社會地位和她父親是雲與泥的差別,即使她拿全額獎學金念大學,甚至當選過密西西比州小姐,和她父親的婚姻依然是轟動社交圈的醜聞。

最後,這場災難也是導致她母親死亡的原因。

這種悲劇,只有下三濫的無賴才會當著瑪格麗特的面提出來做人身攻擊。

「你指的是純種的混蛋吧。」她咬牙切齒地站起來,砰一聲把書丟進PRADA背包裡。「尼克說的沒錯,你不過是個討人厭的懦夫,需要別人狠狠踢你一頓屁股。」

這樣的措辭讓她身旁的女孩驚呼倒抽一口氣,托德卻哈哈大笑。

布萊恩的臉變得一陣紅一陣白,有趣得很。

「我必須說,偶爾來一點卡津口味的刺激也不錯。」托德走到她身邊,「來吧,瑪格麗克絲,我很樂意當妳的護花使者,」他望向其他兩個女孩,「妳們想加入嗎?」

惠特妮看起來就像個終於有機會熬夜、可以晚點上床睡覺的小女孩。「萬一被我父母知道我去低級酒吧鬼混,一定會嚇死!不過我當然要去囉。」

伊麗莎跟著點點頭。

他們一齊望著布萊恩,後者不屑地哼了一聲。「當你們一起感染痢疾的時候,別忘了誰是那個理性制止的聲音。」

瑪格麗特拉上背包。「拉肚子專家布萊恩博士,我們聽夠了。」

從表情看來,瑪格麗特知道他很想惡毒地反駁一番,但是良好的禮儀和常識制止他脫口而出。畢竟,兩度侮辱一個參議員的女兒並非明智之舉,更何況他一直積極爭取在今年秋天去當參議員辦公室的實習生。

光是這一點,就足以鼓勵布萊恩一起加入,走向托德的休旅車。

****************

「噢,我的天哪!」一踏入著名的飆車族俱樂部「禁獵區」,惠特妮便大聲驚呼。

瑪格麗特跟著睜大眼睛,環顧俱樂部陰暗亂糟糟的內部,看起來的確需要徹底仔細地打掃一番。置身在這裡,可以看盡人生百態,各色人等的穿著從飆車族的皮衣到T恤牛仔褲,應有盡有;桌椅採粗獷設計,擺設有如大雜燴,突兀互不搭調,舞台區大喇喇地漆成黑色,間或奇特地潑抹上灰色、紅色和白色;撞球桌的狀況看起來更慘烈,似乎是見證過太多次酒吧鬥毆倖存到如今的結果。

更甚於此的,地板上還鋪了稻草,讓人覺得像穀倉。

好些長相有如凶神惡煞般的男子盤據在她右邊的區域,大口灌著啤酒,彼此大聲叫囂;那裡的前方有一道木梯通往樓上,至於樓上的用途是什麼,實在看不出來。不過她突然想到「麻煩」兩個字,置身在上面想必應該有很多麻煩事。

這裡的風格的確很粗俗。

但最引起她注意的是,酒吧工作人員中的帥哥特別多,信手捻來,各有各的特色,無論是酒保、侍者、俱樂部保鑣……每個都英俊非凡,這種狀況真的是前所未見,這裡應該叫作「雄性魅力大匯集點心館」。

伊麗莎傾身湊近她耳朵低語:「我覺得我一定是魂歸西天,立刻上了天堂。妳這輩子有在同一時間、同一地點看過這麼多美男子嗎?」

瑪格麗特也是看得目瞪口呆,唯一能做的動作是搖搖頭,當作回應。這真是大奇觀啊,讓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,好奇怪,新聞媒體怎麼沒有聽到風聲,派一組人員過來調查,瞭解一下這個地方為什麼聚集了如此多性感的男人?

連惠特妮都瞠目結舌,不住地眉目傳情。

「那是什麼鬼音樂啊?」布萊恩說道,鄙夷地扭曲嘴唇,聽見音響正在播放一首新歌曲,旋律瀰漫在整個酒吧裡。

「我想這叫作重金屬樂風!」托德大喊,壓過震耳欲聾的吉他獨奏。

「我覺得比較像是痛苦的噪音。」惠特妮說道,「尼克真的常來這裡鬼混嗎?」

瑪格麗特點點頭。尼克很喜歡這裡,常常花好幾個小時對她描述這裡的狀況,和那些以這裡為家的怪人。「他說這裡供應全世界最好吃的燻豬肉香腸。」

布萊恩嘲弄地說:「我很懷疑。」

托德偏著頭,指向後方的桌子。「我們應該坐下來,點杯飲料,紀念尼克的殞落,畢竟人生只能活一次,對吧?」

「你用這裡的杯子,很可能活不過今晚。」布萊恩一臉興趣缺缺的模樣,大家跟著托德走過去坐下。

瑪格麗特聳肩拿下背包,先掏出皮包掛在椅背上,再把背包放在桌子底下,然後坐下來。這個地方非常喧囂吵雜,但她卻可以輕易想像出尼克出現在此地的模樣,因為他向來偏好這種粗俗樸實的室內裝潢,甚至故意穿著寒酸,只為了激怒別人。

對她而言,這是尼克最可愛的特質之一,在她認識的這麼多人裡面,也只有他真正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,尼克就是尼克,如果你不喜歡,請便,沒人挽留你。

「各位要點些什麼嗎?」

她抬起頭,看到一個異常美麗的金髮美女,年齡大約和她相當,穿著緊身牛仔褲,搭配合身的T恤,胸前印著禁獵區的招牌圖案──那是一輛摩托車停放在山丘上,後方襯著圓圓的月亮,圖案下方有一句非常醒目的標語──禁獵區:嚎叫者之家。

布萊恩色咪咪地上下打量女侍,對方明智地視若無睹。「是的,我們想點威斯特夫萊特倫八號。」

女侍皺起眉,然後歪著頭,似乎想聽得更仔細一些。「你說什麼?」

布萊恩露出他一貫洋洋得意的笑容,再加上那種「難道妳真的那麼笨嗎?」的口氣。「甜心,那是比利時啤酒,請妳告訴我,至少有聽過吧?」

女侍惱怒地瞪了他一眼。「老兄,我出生於比利時的布魯塞爾,上次檢查的時候,美國是我的新家鄉,但不是出生地。所以你或者點美國製的啤酒,或者我倒水給你,然後你可以坐在這裡,露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直到嘔吐為止,可以嗎?」

布萊恩被搶白一頓,氣得想要掐死她。「妳的經理知道妳用這種口氣招呼客人嗎?」

女侍狠狠瞪了他一眼,挑釁地笑道:「如果你想找我媽,她剛好是酒吧的老闆;或是我那過度疼愛人的哥哥,他是這裡的經理;或者找我父親,他非常樂於踢人屁股,這些都可以,只要你想找他們談談你對我的態度,那我非常樂意去叫他們過來。我知道他們很樂意花點時間來教訓你這種貨色,這方面的事,他們向來非常懂。」

瑪格麗特壓抑住笑聲,雖然是第一次見面說不上認識,但是她已忍不住喜歡上這個女孩。「我要百威啤酒,謝謝。」

女侍會意地朝她眨眨眼,低頭寫在小本子上。

「我也要。」托德說。

惠特妮和伊麗莎跟著點了飲料。

然後他們一齊轉向布萊恩,等著他下一句苛刻的評語。「別打開我的啤酒,同時給我餐巾紙和開罐器。」

女侍歪著頭,眸中閃爍著調皮的光芒。「怎麼?你害怕我朝裡面吐口水嗎,先生?」

托德捧腹大笑。


布萊恩還來不及回應,金髮女郎已經轉身走開了。
突然,瑪格麗特有種異樣感,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無蹤……背後脖子的寒毛直豎,好似有人在看她。

看得很專注。

虎視眈眈的。

她轉過頭去,掃視著群眾,搜尋令她不安的來源,可是徒勞無功,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們。

好幾組虎背熊腰的飆車族圍著桌子打撞球,四周充滿觀光客和飆車族,角落還有七個男人圍在那裡玩撲克牌,服務生來來回回穿梭於吧臺和桌子之間,端送食物和飲料,另外兩個酒保自顧自的忙碌。

完全不像有人注意到瑪格麗特的存在。

大概是我想像力太豐富了。

至少她是這麼安慰自己,直到無意間瞥到角落有某個人直勾勾盯著她看,他穿了一件布袋似的白色開釦襯衫,下襬露在外面,腰部圍著骯髒的白圍裙,底下是褪色髒污的黑色牛仔褲,顯然久經洗滌,因為看起來快磨破了。他是這裡的雜役,暫時停住手上清理桌子的工作,把袖子捲到臂膀中央,左手臂上有一個鮮豔醒目的彩色刺青,不過相隔遙遠,圖案看不清楚。

她不知道對方的長相如何,因為濃密的暗金色頭髮遮住他大半個臉龐,掉在眼睛上方,頭髮的長度超過肩膀;事實上,以他那樣的髮型判斷,瑪格麗特無法真正確定他往哪裡看,只是直覺知道他在看自己。

他渾身散發出某種陰暗危險的特質,像掠食動物般虎視眈眈,近乎凶惡。

她緊張地揉揉脖子,希望他把注意力轉回工作上。

「有什麼不對勁嗎?」布萊恩問道。

「沒事。」她飛快地回答,對他微微一笑。如果她說出口,布萊恩一定會大肆喧鬧,迫使對方當場被炒魷魚,就此失去他可能很需要的工作。「我很好。」但是那種感覺仍然揮之不去,隱隱約約透露出一股狂野和獸性的意味,讓她極不安。
 
雷肯歪著頭凝視那個陌生女子,她的模樣看起來和這裡格格不入,使他忍不住納悶她為什麼會來禁獵區。她渾身散發出高尚的教養和來自富裕家庭的氣質,絕對不是這裡的常客。

同時他還看出自己專注的審視令她非常不自在,不過這很正常,因為很少有人受得了,因此他才盡量避免和人視線接觸,很久以前他就學會一件事情:罕有人或獸能夠承受得住他長時間的凝視。

偏偏他移不開目光,她深栗色的頭髮綁成馬尾,髮絲之間反射出琥珀色光芒,再加上較深的膚色,透露出她有卡津人的血統;雅致的粉紅色運動衫搭配卡其長裙,一雙粉紅色繫帶涼鞋,搭配起來相得益彰。

最棒的是她那豐潤窈窕的曲線,似乎在召喚異性來緊緊擁抱品嚐一番。

她或許不是雷肯今生所見最美的女人,卻別有一股吸引他的魅力,而她顯露出的迷惘、失落和受傷引起他的注意。

還有深深的哀傷。

在他出生的亞洲荒野,像她這樣的弱者絕對會被更強更凶狠的動物掠殺,生吞活剥下肚;任何形式的脆弱都會招來死亡的下場,然而他的腎上腺素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狂猛上升,一心想要對弱者發動攻擊。

他反而有一股難以言喻、想要保護她的慾望。

不只這樣,他更想走過去安慰她,雖然,他對安慰人這件事一無所知,因為他畢竟是凶猛的掠食動物,幻化成人類,只知道如何潛伏行進和伺機殺戮。

如何奮戰。

他不會安慰人,不瞭解女性,寧願選擇孤獨的生活,這樣活著最自在。

禁獵區的吉祥物--猴子阿文,跑來雷肯旁邊,給他一條新抹布擦桌子,他接了過來,強迫自己專心工作,然而,他的感官依然敏銳地感覺到陌生女子的存在,不久就發現自己又情不自禁再度凝視著她和朋友交談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瑪格麗特淺啜一口啤酒,看著伊麗莎和惠特妮不住朝酒吧的男人拋媚眼,她伸手去取脆餅乾,布萊恩卻猛然拍開她的手。

他大驚失色地瞪著她看。「妳瘋了嗎?妳知道那盤餅乾端出來多久了嗎?有多少隻髒手伸進去過嗎?姑且不論我們那位凶悍的女侍很可能為了要報復在其中下毒。」

瑪格麗特聽到這種沒來由的偏執推論,忍不住翻個白眼,回頭望著雜役,發現他現在靠得更近,表面上看起來是低頭在工作,但是她覺得自己依然是他注意力的中心。

她皺起眉頭,看見一隻咖啡色的小型蜘蛛猴從他的手臂往上攀爬,坐在他的肩膀上。

他從白色圍裙口袋裡掏出一根紅蘿蔔遞給猴子吃,然後繼續埋頭擦桌子;瑪格麗特咬著嘴唇,忍住笑容,突然領悟到他的身分。他一定是尼克口中提過好幾次的那個雷肯,尼克對她說過,一開始他以為雷肯是啞巴,因為他從來不和任何人說話,他們認識了整整一年之後,某一天尼克跑來找母親,雷肯才終於對他咕噥了一聲:「嗨。」

根據尼克的說辭,雷肯是個獨行俠,向來獨來獨往,拒絕融入周遭的世界;瑪格麗特猜出他身分的唯一原因是尼克提到猴子,雷肯唯一的朋友,總喜歡趁他們兩個人在酒吧後面角落打撞球的時候,偷走他們的球。

猴子名叫阿文。

布萊恩發現她望著雜役,跟著從椅子上轉過身去,發現雷肯也停下手中的工作盯著她看,至少外表看起來是這樣,只不過他的頭髮仍然遮住眼睛,根本無法確定。

「他在騷擾妳嗎?」

「沒有。」瑪格麗特迅速回應,害怕布萊恩惹出事端。就某方面而言,她幾乎覺得受寵若驚,因為男性通常不會注意她,除非他們知道她父親的身分,母親才是讓異性看得目不轉睛的人。

但不是瑪格麗特。

「你在看什麼?」托德斥責那個男子。

雷肯充耳不聞地走到他們旁邊的桌子,桌上佈滿杯子,還有半盤玉米片。

瑪格麗特察覺對方想和她搭訕,她暗自猜想著那頭金髮底下的面貌。他渾身散發出某種危險的氣息,彷彿極力壓抑,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

他似乎希望和背景完全融合在一起,無邊無縫,但是根本不可能。

看著他,瑪格麗特突然聯想到動物園裡面的老虎,小心翼翼注視周遭的龐大野獸,看起來孤立而疏遠,卻充滿自信,足以對付任何膽敢打擾牠的人。

真是個怪胎。」布萊恩說道,望著依然在注視他們的雷肯。「嘿,老兄,你為什麼不去處理一下頭上那些可怕的東西?」布萊恩朝雷肯丟了幾塊錢。「你何不拿這些錢去剪個頭髮?」

雷肯對布萊恩和那些錢視若無睹。

猴子開始吱吱叫,似乎想保護雷肯,他一言不發地拍拍阿文的腦袋,低聲對著他說話,猴子從他肩膀上跳下來,蹦蹦跳跳走向吧台。

雷肯把放滿杯盤的托盤放到一邊。

察覺他朝著自己走過來,瑪格麗特的心臟怦怦狂跳,近距離之下,他顯得魁梧許多,因為某些理由,他故意彎腰駝背,看起來大約六呎左右,但是如果挺直腰桿,應該有六呎二吋或三吋高。

他全身散發出強健有力的氣勢,敏捷且充滿速度。

像一塊磁鐵,充滿吸引力。

站得這麼近,瑪格麗特終於看見他的眼睛,藍綠色的眼眸精力充沛,顏色卻淡得讓人難以忘懷。
而且,冷酷無情。

他點一下下巴,指著她的空杯子詢問:「妳喝完了嗎,小姐?」他的嗓音低沉洪亮,彷彿有種催眠的魔力,挑起一股興奮的輕顫竄過她的脊椎。

這麼禮貌的語氣,使她報以微笑。「是的。」她把杯子遞過去。

他先用圍裙擦手,好似不願意冒犯到她或弄髒她的手,接著才伸手來拿。

一開始她以為兩人的手會碰在一起,然而他隨即移開,似乎害怕有親密的碰觸,一股奇異的失落感充滿她的心。

他垂下目光,接過杯子的態度彷若它非常寶貴,半晌才走開,放進托盤裡,然後又眷戀地回頭看。
「對不起,大猩猩?」托德粗魯地說,「你不要老盯著她,混蛋,因為你高攀不上!」

雷肯漠不在乎地斜瞥托德一眼,暗示根本沒把他的威脅看在眼裡。

「雷肯?」金髮女侍走向他喚道,證實了瑪格麗特對他身分的推論。女侍駐足半晌,警告地瞪了他們一眼,接著表情柔和下來,望著雷肯說道:「你休息的時間到了,甜心?」

他點點頭。

他正要走開,布萊恩推了他手中的托盤一把。「對喔,甜心,還是去貧民窟找你的同類廝混比較好。」

瑪格麗特還來不及察覺他的意圖,布萊恩已經拿起飲料潑向他的臉。

雷肯發出某種奇特的嘶咆聲,那聲音不太像人類,然後在眨眼間,他丟下托盤,整個人撲向布萊恩。

一群人突然憑空出現,把雷肯往後拉,瑪格麗特腳步踉蹌地站起來,看著四名體型魁梧的保鑣奮力拉住雷肯,他們把他團團圍住,擋住其他人的視線,形成某種屏障,似乎藉此保護瑪格麗特一群人。

女侍氣得臉紅脖子粗。「出去!」她對他們咆哮,「你們統統出去!」

「為什麼?」布萊恩問道,「我們是來花錢的大爺耶。」

另一名金髮男子走過來,外貌和女侍十分相像,應該就是她早先提過負責管理酒吧的哥哥。「你們最好遵照愛咪的建議,各位,我們剛剛救了你們一命,但是連我們都無法擋他太久,等他視線清晰過來,你們最好離得遠遠的,否則後果自己承擔,我們不負責任。」

布萊恩哼一聲。「他敢碰我,我就去控告你們。」

男子威嚇地大笑,「相信我,到時候你根本屍骨無存,連用吸管都吸不到,遑論上法庭,白癡!現在請你們快點離開,免得我把你們丟出酒吧。」

「來吧,布萊恩。」托德說,把他拉往出口,「反正我們已經待夠了。」

惠特妮和伊麗莎遲疑了一下,最後像是聽命的殭屍一樣,起身跟著同伴往外走出去。

瑪格麗特留在後面不動。

「瑪格麗克絲?」托德問道。

「你們先走,我稍後再追上。」

布萊恩朝她搖搖頭。「別傻了,瑪格麗克絲,我們這種人不屬於這裡。」

她實在很厭倦「我們、他們」的分類,這一生中,她已經受夠了這樣的階級觀念,而且讓她家人最感惱火的是,她認為世界上只有兩種類別:行為正直高尚的和做人卑鄙惡劣的。

就她個人而言,最厭倦的就是那些卑鄙惡劣的傢伙。「閉嘴,布萊恩,滾回家去,免得我揍你。」
布萊恩朝她翻個白眼,然後跟著伊麗莎和惠特妮一前一後地離去。

「妳確定要留下來嗎?」托德問道。

「是的,我稍後再搭計程車回家。」

他看起來有所遲疑,但終究發現她想留下來的決心很堅定。「好吧,自己小心。」

她點點頭,等他離開後,才往剛剛保鑣帶雷肯離開的方向走去。這場鬧劇都是她的錯,至少她該道歉,都怪自己蠢得和混蛋廝混在一起。

她發現一個小通道,一邊通往洗手間,另一邊註明:私人區域,員工專用。一開始她以為那群人進入員工專用的休息區,後來卻聽見男士洗手間傳來交談的聲音。

「不要再弄濕他的臉,科特,他會把你的手臂扯斷。」

她再度聽見那凶猛、類似動物般的低吼,以及某人被推開的聲響。

「我早告訴你了,」男性嗓音再度說道。「愚蠢的人類。那孩子很走運,我們沒讓雷肯逮到他,除非你想被吃掉,否則最好別拉老虎的尾巴。」

「你搞什麼鬼,為什麼和那女孩說話?」另一個聲音問,「咦,曾幾何時你想找人交談啦,雷肯?」

她再次聽見咆哮的聲音,隨後是玻璃碎裂的聲響。

「好吧,」第一個聲音說,「盡量發脾氣,我們在外面等你。」

洗手間的門打開,兩個身高六呎以上的男子走出來,一個是黑色短髮,另一個是黑色長髮,紮成馬尾。他們停在洗手間的門和她中間,充滿戒備地盯著她看。

「他還好嗎?」瑪格麗特詢問。

長髮男子怪異地看了她一眼。「妳應該盡快離開,今晚妳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。」

不過很奇怪,她並不想走。「我……」她忘了要說什麼,因為洗手間的門突然打開,雷肯走出來。
他的襯衫濕了,一部分貼在肌肉結實的胸膛上,一邊肩膀上披著毛巾,頭低低的,那種姿勢讓她聯想到充滿戒備打量這個世界、隨時準備撲上前的掠食動物,而非某個害羞怯弱的人類。

雷肯慢條斯理地朝她走過來,舉手投足之間宛如一隻貓走過去貼著他主人磨蹭,或是要標示所有權。

雷肯用手背擦擦臉,然後怒目瞪著旁邊兩個男子。
「走開!」他低吼。

長髮男子身體一僵,似乎很痛恨那被人命令支使的口吻。

「走吧,傑斯丁。」短頭髮那位想必就是科特,用安撫的語氣說道,「雷肯需要時間冷卻一下。」

傑斯丁發出低沉警告的咕嚕聲響,回頭走進酒吧。

科特警告地瞥了她一眼,轉身走向櫃檯。

瑪格麗特用力吞嚥著,緩緩走向雷肯,在近距離之下,她看得出來那件鬆垮垮的襯衫底下是瘦削結實的身軀,深古銅色的肌膚看起來如此誘人,有引人犯罪之嫌。

他散發出某種野蠻未開化的氣質,甚至像會穿著衣服睡覺的人,顯而易見的,這個男人不在乎別人的看法,既不盲從潮流,也不追隨禮儀和教養的規矩,從剛剛洗手間偷聽到的那一番交談來判斷,他應該很孤僻、不善交際。

理論上她應該要嫌惡這種類型,實際上卻不然,反而有一股衝動,想要撥開那凌亂的金髮,想看看他是否如同自己所想像的那般英俊。

「我非常抱歉。」她靜靜地說,「我不知道布萊恩竟然會對你做出那樣的事情。」

他一言不發地朝她靠近一步,距離近得讓她足以感覺到他身體的熱氣,然後朝她伸出手,差一點點就觸及她的臉頰,他的手懸宕在半空中,用那對奇特的藍眸熾熱地凝視著她。

雷肯非常渴望撫摸她,那種強烈的感覺前所未有,即使心底明白不應該有這樣的念頭。

她是人類。

她是那麼美,秀髮看起來比天鵝絨更柔軟,肌膚泛出柔和的光澤,充滿蓬勃的生氣和溫暖,使他願意付出一切只求一親芳澤,以證實她是否如同外表看起來這麼秀色可餐。

只是他不能。

像他這樣的野獸永遠不能碰觸柔弱如她的生物,他的天性是毀滅和殺戮,而非培育和醞釀,這項認知讓他縮回手。

「你是尼克經常提到的那個朋友嗎?」她靜靜地問。

聽到這麼突兀的問題,雷肯歪著頭說:「妳認識尼克?」

她頷首以對。「我和他同校,以前常一起讀書,他說在這裡認識了一個朋友雷肯,經常在撞球桌上
把他打得落花流水,那個人就是你嗎?」

想起他的朋友,雷肯望著撞球桌點點頭。雖然尼克對雷肯的背景一無所知,至少還嚐試和他交朋友。那對他來說是很好的改變。

「的確是我。」他低語,不太確定自己費心交談的原因,因為他通常都懶得開口。

然而他想和她說話,喜歡聽她那抑揚頓挫的柔和嗓音,她看起來好溫柔,好女性化,他內心有某個陌生的部分極想與她耳鬢廝磨。

他微微傾身向前,慎重其事地吸聞她的香氣;她的肌膚溫熱甜蜜,有一絲滑石粉混合植物香料乳液的清香,讓他全身堅硬,充滿渴望。

他從來不曾親吻過異性,生平第一次產生這樣的慾望,她微分的雙唇看起來好誘人。

甜蜜極了。

「雷肯?」

聽見後方傳來妮可麗‧巴提耳的聲音,他轉過頭。

年長的法國婦人從酒吧辦公室走過來,他察覺妮可麗想伸手拉他離開凡人女孩,然而就像其他以禁獵區為家的眾人一樣,妮可麗對他心存恐懼,畢竟他這種族類難以預測,隨時都充滿致命的危險。
每個人都怕他,唯有眼前這個女孩例外。

不過,她完全不曉得雷肯是披著人皮行走的虎豹*1。【虎豹(tigard),公虎和母豹所生的後代。】

「我現在該走了。」他說道,轉身欲走。

女孩伸手碰了他的手臂,這個接觸如同烙印一般,使他的鼠蹊回應地震了一下,同時費力壓抑住埋伏在體內、渴盼將她據為己有的野獸。若是在以往的狀況下,他會屈服於那些衝動。

今晚卻不能。因為這麼做,一定會傷害她,他絕對不願意。

「對今晚發生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。」她溫柔地說,「我真的難辭其咎,只希望他們沒有害你惹上任何麻煩,也沒有傷害到你。」

他沒有多說什麼,最後她看了妮可麗一眼,便轉身離去。

她走了,這像刀子似地刺入他的心。

「來吧,雷肯。」妮可麗說道,「我想你最好值班到這裡結束,今晚就休息吧。」

雷肯沒有爭辯,因為他需要一些時間脫離人類的形態,尤其是此刻他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,彷彿全身佈滿電流,興奮不已,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。

他不發一語地走向廚房,那裡有一扇門通往隔壁的建築物,變身動物都住在那裡。

許久以來,巴提耳宅第都是類似他這種生物的庇護所……他們都因為各種理由遭受族人的棄絕,無家可歸。如同愛咪所言,住在這裡的都是難民和邊緣人。

尤其是雷肯,他從來不曾歸屬於任何一種動物的圈子,不管是老虎或美洲豹,都無法容忍他這個混血種,認為他這樣的突變生物根本不應該活下來。

近來,他更察覺到連熊族都不喜歡他,遑論信任他這個人。那種反應很微妙,因為每當小熊們爬到他身上,他們就會召回小朋友,或者像今天晚上一樣,只要懷疑他可能在發脾氣,就會把他隔離起來。

這正是他如此重視尼克的原因,尼克把他當正常人看待。

「管他的?」尼克會這麼說。「反正大家都有不對勁的地方,至少你還有洗澡,而且我不必為了女人和你大打出手,對我來說,你這樣就夠了。

尼克自有他獨特的看待世界的觀點。

雷肯一邊脫掉濕襯衫一邊走上樓梯,阿文蹦蹦跳跳地跟上來,才走到樓梯的半途,就有一種惡兆浮上心頭。

那個女孩……

她有麻煩。

雷肯感覺到某種威脅朝女孩逼近,他以意志力命令一件黑色T恤裹上身體,沒有對阿文多說什麼,一轉身就不見蹤影,離開建築物,來到街道上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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