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元前九五三二年十一月十八日

這個時節的夏宮是沒有人會來的,只有一小群僕人住在這裡,例如廚娘珮拉、她的小孩以及她的看守者丈夫。另外還有一位總管和一位女僕長,就這些人。

令人放心的是他們對我都非常忠心,不會去向父親打小報告,說我帶了一位長相酷似王子的客人住在這裡。我沒有刻意介紹阿克倫,他們也沒有問。僕人們默默地接受了他,並幫阿克倫準備了房間,離我的臥室只隔了兩個房間。

阿克倫走進他的臥室時非常不自在。從他四處打量的眼神看來,他應該是想起了當初叔叔逼他接客的那個房間。

「我可以說話嗎?艾迪卡。」

每次他這樣叫我都令我生氣。「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,你想說話就直接開口,不需要我的批准。阿克倫,想什麼都可以說出來。」他以前常因為隨意開口換來叔叔的毒打,而造成現在這種改不掉的習慣。

「還有誰要和我一起住在這裡?」

這個問題讓我心酸。阿克倫還是沒辦法相信他的人生就要重新開始,以後不需要再用自己的身體去討好別人或是交換生活所需。「這是你的房間,阿克倫,你不用和其他人分享。」

他銀眸中掠過一抹如釋重負,那讓我喉嚨緊縮。

「謝謝您,艾迪卡。」

我不確定哪一項更讓我不滿,是他堅持要叫我主人,還是為了我不打算賣掉他而道謝。

嘆口氣,我輕拍他的手臂。「我會請人拿些史迪克的衣服來給你穿。」

他轉過身,再次開了口:「如果他發現我膽敢碰他的衣服,一定會生氣的。」

「他不會生氣,阿克倫,相信我。」

「那就按照您的意願,艾迪卡。」

他又這樣屈意承歡讓我很不開心。我想到他弟弟史迪克總是令人反感地四處作威作福,為了展現自己的權威就把人呼來喝去,再三耍弄,但阿克倫卻總是逆來順受,對世間一切不公平都咬牙吞下。

我希望可以做點什麼來幫助阿克倫建立安全感,並住得自在些。我讓他在房間獨處,走回自己的臥室稍作休息,不停操心阿克倫讓我有點疲倦。還好這裡的僕人年紀都不小了,做事很有分寸,讓我可以信任他們。而且年紀越大的人,越不受阿克倫與生俱來的魅力影響,就算沒辦法完全免疫,至少不會表現出來。

還有,僕人們遲早會發現他也是皇族一員,這會讓他們更不敢隨意打擾阿克倫。

希望如此。

我累壞了,但還是走向書桌提筆寫信給父親,告訴他我要離開迪迪模斯一段時間。他已經很習慣我時常四處旅遊,像是去拜訪在雅典的寡居嬸嬸,或是單純的到夏宮來避靜。和阿克倫一樣,我也很喜歡獨處。有波拉西斯在身邊保護我的安全,也有按時報告行蹤,父親對於我這種臨時起意的旅遊計劃向來不會管太多。

以往他唯一禁止我去的地方只有亞特蘭提斯──現在我知道原因了。想一想,我還真的相信過他說的關於那個地方多遙遠又多危險,一個年輕女孩沒有適當的伴護極不適宜去那裡旅遊之類的話。我竟然完全沒有懷疑過,這些編造出來的謊話其實是為了保護埃斯提,以及他那荒淫無道的可恥行徑。

我剛寫完告知父親我人在雅典的信,才站起身就愣了一下。窗外花園裡有某個動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。我不太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。

那是阿克倫。

但也不應該是他。阿克倫做任何事情之前一定會要求批准,如果沒有人給他指令,他連動都不敢動。我眨眨眼,確保自己不是在作夢。但是,那真的是他……

即使現在不是嚴冬,戶外還是很冷,出門至少都要加件披風,但是阿克倫就這麼出現在花園裡的噴泉旁,赤著腳在草地上走來走去。他的頭彎得很低,看起來好像正用腳趾試圖捲起地上的草。他似乎很滿意那種觸感,但因為他從來不笑,所以我也無從得知他的想法。

他到底在做什麼?

我抓起外套,走出去找他。

他一看到我走近,立刻轉身離開,但被一堵石牆擋住去路,一時無路可退,他跪了下來,雙臂舉起護著頭和臉。「請原諒我,艾迪卡。求求您,我、我……我無意觸怒您。」

我跪在他身邊,雙手捧住他的臉想安撫他。我的碰觸依然讓他緊張不已,他的神經沒有因此繃斷真是令人驚訝。「阿克倫,沒關係的。沒有人生你的氣,你沒有做錯事。乖……」

他緊張地吞嚥一下,慢慢放鬆下來,但臉上依舊寫著不確定。親愛的天神啊,叔叔他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,讓他明明沒犯錯也可以嚇成這樣?「我只是好奇,你為什麼沒穿鞋就跑到外面來?天氣很冷,我不希望你因此感冒了。」

我們彼此都弄不懂對方的想法,他不相信我對他的關心,我也弄不懂他在害怕什麼。

他指向他那和我一樣的房間,這兩間房都有個小陽臺,也各有扇小門面對花園而開。他的陽台門依然半掩著。「我看到花園裡沒人,心想出來一下應該很安全。我只是想感受一下草地,我、我不想惹麻煩,艾迪卡。我一看完草地就會馬上回房間去,我發誓。」

「我知道,」我摸摸他的臉,將手移開。因為我不再碰他,阿克倫稍微放鬆了些。「這真的沒關係,我沒有生你的氣。但我不懂,你為什麼想在這麼冷的天氣跑來感受草地?這個季節所有的草都是枯的呀。」

他用手撫過地上的乾草。「所以它們平常不是長這樣的?」

我對他的問題感到不解。「你從來沒有摸過草?」

「我很小的時候應該有過,但我不記得了。」他再次輕柔地摸著乾草的動作令我的心揪緊。「我只是想摸它們一次,我不會再任意離開房間了,艾迪卡。我應該先徵求您的同意的,請原諒我。」他將頭低低垂下。

我想再次碰碰他,但我知道他有多討厭我這樣做。「你不需要徵求我的同意,阿克倫。你什麼時候想看花園就隨時過來,你現在是自由身了。」

他看了一下掌心那個奴隸的烙印,接著緊握成拳。「艾迪可說過,國王要他保證我永遠不會離開那棟房子。」

我震驚於他揭露的事實。「你從到亞特蘭提斯起,就一直被鎖在那間房裡?」

「也沒有一直。當艾迪可出遊回來的時候,我要去起居室服侍他。我常常是他第一個召見的人。有時候艾迪可會利用腳踝的鎖鍊把我綁在他的辦公室,有時綁在他的床上。晚餐時間我就去餐廳,有宴會時我就去現場。」

而每到夜晚,他就必須和埃斯提同床共枕。這部分他以前就告訴過我。

「但你從來沒有外出過?」

他看了我一眼,又很快地調開目光。這也是埃斯提教他的,因為有太多人被他那銀光流轉的眼睛勾得意亂情迷,他要盡量避免和別人四目相對。「在接客的空檔,我被准許去陽台上小坐,曬曬太陽好讓我的皮膚不至於太蒼白,蜜瑞有時甚至同意讓我在陽台吃飯。」

從阿克倫所述,我知道蜜瑞就是寫信給我、幫助他逃出來的那位女僕長。她是所有阿克倫的監管者中最仁慈的,也是唯一一位會關心他吃得夠不夠、過得舒不舒服的……在他沒有接客的時候。我也知道了埃斯提如何利用食物來控制阿克倫。

只有成功的滿足客人,阿克倫才能有飯吃。他能不能吃飽,端看他那天接了多少生意,以及客人的滿意度而定。

我忽然想到一件令人作噁的事。

「你喜愛蜜瑞,對嗎?」

「她總是很溫柔。即使我不聽話,她也不會傷害我。」

不聽話。根據埃斯提的解釋,只要客戶對阿克倫動粗或是打傷他,就表示他不夠聽話。阿克倫的收費高,就是因為他能滿足客戶各式各樣的需求。但如果對方太粗暴,害得阿克倫遍體麟傷,身為受害者的他反而會被處罰;如果他不同意客戶的要求,不讓對方動手動腳,得不到滿足的客戶會去向埃斯提告狀,阿克倫則會被打得更慘,就因為客戶沒有得到等值的服務。無論如何,阿克倫注定是輸家。

我緊握雙拳,避免自己再去碰觸他。但我真的很想給他一個擁抱,緊緊抱著他,直到這些佔據他全部人生的恐怖記憶全部從他腦海中消失。

但要怎麼做?我該如何讓他理解,他已經安全了?如果他不喜歡或沒有經過他的同意,沒有人能夠隨便亂摸他?他可以自由表達意見,也不會因此而受處罰?

而且,還可以隨時走出去,用自己的腳感受草地?

這些都需要時間。「我要回自己房間了。」我指著那扇通往我房間的門。「你要在花園裡待多久都隨你高興。要是肚子餓了,跟珮拉說一聲──她就是剛才我們抵達時,在門口迎接我們的那位高個子老婦人,你想吃什麼她都煮得出來。如果你要找我,就直接來我房間,不用客氣。今天的時間都隨你自己安排,小弟,我只要求你好好穿上鞋子,不要著涼了。」

阿克倫點點頭,不敢移動,直到我們之間隔著一段安全距離,足以確定我無法對他出手,他整個人才放鬆下來。他的反應令我想哭。

但現在做什麼都沒有用,只能慢慢向他證明我並不會出爾反爾。他的生命現在掌握在自己手中了。

我離開他,回到自己房間,看著他穿回之前藏在披風裡的鞋子。他在那小小的花園裡探索了好幾個小時,他一定很仔細地摸過每一株花草,感受它們的質地和氣味。

直到太陽快要下山,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間。我等了一會兒,才到廚房吩咐珮拉送些食物給阿克倫。

「公主殿下?」珮拉在我轉身離開時叫住了我。

「什麼事,珮拉?」

「我們的客人……他沒事吧?」

「他很好,他只是比較害羞安靜。」

她點點頭,準備了一盤食物送去給阿克倫。珮拉的女兒,我忘記她叫什麼名字,從廚房角落的爐邊抬起頭來對我微笑。

「您的朋友好像迷路了喔,公主殿下。這就跟我去年夏天撿到的小狗狗一樣,一開始牠超害怕的,不讓任何人靠近牠,但我還是一直跟牠說話,也有餵牠吃東西。」小女孩指著一隻在她腳邊不遠處打盹的小狗。「現在牠變成全世界最好的小狗狗喔,我到哪裡牠都會跟著我。」

「所以我們要對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心存善意啊,小朋友。」

她點點頭,繼續回到爐邊去玩。

我看了她一會兒,小時候的記憶如海浪般沖刷而來。阿克倫在被埃斯提帶走之前,從來沒有得到任何玩具。以前我會把我的玩具分給他玩,但他唯一玩過的也就是那些東西了。

小女孩是對的,我那心碎的弟弟失去了自我。我只希望隨著時間過去,他能夠像那隻小狗一樣,在這裡重新找回失去的安全感,更可以在這個仇視他的世界中,體驗到一絲溫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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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darkhunt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1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