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元前九五三二年十一月八日
我屏住呼吸,在甲板上等著阿克倫。過去四天我想盡一切辦法要去看他,但都被嚴格禁止。看來上層的一般乘客不准到下層甲板去,下層的也不能上來。
幾乎所有的乘客都下船了,船員也走光了,只剩我和波拉西斯還在等。
我終於看到阿克倫出現了。就像被船員帶走的那天一樣,他把披風的兜帽緊緊拉住,頭低低的走過來。
他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,完全看不到他的長相或身體其他部位。
「你來了!」能再次看到他,我好開心。
他沒有回應。
我上前試著擁抱他,他扭身避開。我想讓他看著我,他卻繞到我身後去。
他這種閃避的行為讓我生氣了。我把他從叔叔那間瘋人院裡救了出來,他就是這樣謝我的嗎?就算奴隸艙房很陽春,但至少也比被人虐待好呀。
「別跟我鬧脾氣,阿克倫,我也沒有選擇呀。」
他還是一聲不吭。
我氣得想把他抓起來搖,這是他第一次讓我聯想到史迪克的壞脾氣。「你是怎麼回事?回答我!」
「我想回家。」
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,他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憤怒。
「你生氣了嗎?為什麼你還想回去亞特蘭提斯?」
他沒有回答。
我挫敗地嘆了口氣,帶他走下甲板。我們一到碼頭,波拉西斯就去雇用出租馬車,準備安排我們上路。
阿克倫還是一語不發。他沒有四處張望,也沒有表現出逃離埃斯提魔掌的興奮之情。
「我們已經抵達希臘,很快就到家了。」
我對他始終保持沉默嘆了口氣,還好有輛帶篷馬車正緩緩向我們駛來。也許早點出發上路能夠讓他的心情好些。馬車在我們面前停下,一位貴族男性向我致意。
「大人,有事嗎?」他走近時,我開口問。他只比我大幾歲吧,從他的服裝和舉止可以判斷他的出身相當良好,只是我不記得曾在哪一群王公大臣中見過他。
那男人幾乎沒看我,他的視線一直停在阿克倫身上,害得阿克倫一直躲開。「他是妳的嗎?小姐。」
我遲疑了一下才回答:「你為什麼想知道?」
「我想買下他。出個價吧,我馬上付款。」
我的怒火衝天。「他不是可以拿來買賣的!」
那男人終於轉過頭來。我發誓,我在那對藍眼睛中看到迷戀與癡狂。「為了他,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!。」
波拉西斯叫好了車回到我們身邊,用嚴厲的眼神警告那男人。「上車去,阿克倫。」
阿克倫不發一語,快速進入車內。
我正想隨後上車,那男人阻止了我。「拜託了,小姐,我一定要擁有他。妳要什麼我都願意給妳!」
波拉西斯把那男人趕開。
我坐進馬車內,那男人還一直鍥而不捨地嚷著,想要賄賂我。
「我真不敢相信,」我喃喃自語。「這種事常發生嗎?」
「是的。」阿克倫耳語般地輕聲回答。
波拉西斯幫我們鎖上車門。「我去和車夫一起坐,小姐。」他交給我一個皮酒囊,以及一團看來像是包著麵包的棉布。「如果有任何需要儘管叫我。」
「謝謝你,波拉西斯。」
他點點頭,爬上車廂外的駕駛座。
在船上吃了很豐盛的早餐,我不是太餓。我可以感覺到阿克倫的視線盯著麵包,但他依然用披風把自己包得緊緊的。「你要不要吃一點?」我把食物遞給阿克倫。
馬車開始前行,他像餓壞了的動物似地扯開棉布,拿出麵包大嚼。直到他開始吃,我才注意到他的手臂。
他手腕的環圈上滿是乾掉的血跡。但他似乎不在意,只是猴急地大口大口咬著麵包。「你還好嗎?阿克倫。」
他沒有回答,繼續狼吞虎嚥。
當麵包被吃得精光,他用同樣的速度進攻了酒囊。過了幾分鐘,他終於放下喝空的酒囊,聽起來很滿足的嘆了口氣。
我伸手去碰他受傷的手臂。
我向他坐近些,他沒有躲開。我將環圈稍微往上推,才發現阿克倫的手腕上有個很嚴重的傷口,我看著他受傷的手腕,赫然注意到他整條手臂都是瘀青。
然後我看到他的臉。
我驚得倒抽一口氣。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,我已經伸手除下他的兜帽。他的皮膚依然是那種死灰般暗沉的顏色,長髮亂糟糟地糾結在一起。
但他的臉嚇得我無法動彈。兩隻眼睛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,好像他這幾天根本沒睡覺;嘴唇乾燥龜裂,還流著血;兩頰紅腫瘀青,好像有人不停掌摑他;一隻眼睛滿布血絲,應該是微血管被打爆了。
他的衣服也被撕得亂七八糟,全身髒兮兮的。
「你出了什麼事?」
他不帶感情、冷冷地看了我一眼,令我全身冰涼。「我是個受過專業訓練的祖洛斯,艾迪卡,而您卻任由我無依無靠地度過四天,您覺得其他人會對我做什麼?」
我感到毛骨悚然,連忙呼叫波拉西斯,阿克倫又將兜帽戴了回去。
馬車立刻停了下來,波拉西斯從座位下來開了車門。「有何吩咐,公主殿下?」
「帶我回那艘船。」
「我可以問原因嗎?公主殿下。」
「那些人……他們……」我幾乎說不出口,「我要用鍊條將每一個碰過阿克倫的人都鎖起來!」
波拉西斯不解。
我拉下阿克倫的兜帽,讓波拉西斯看他那被狠狠修理過、傷痕滿布的臉。「你看看他們對阿克倫做的!」
阿克倫和波拉西斯對看了一眼,彼此心照不宣。
「公主殿下,」波拉西斯的語調低沉冷靜,「如果您堅持,我會帶您回那艘船去,但只有阿克倫合法的雇主才可以向那些人要求賠償。」
我咬著牙看他。「阿克倫不是奴隸,哪來的雇主!」
「但他身上有奴隸的記號,公主殿下,人們以此為憑。」
「所以人們就有權利任意虐待他嗎?」
「容我再次重申,公主殿下,只有阿克倫合法的主人才可以要求賠償。但是法律也只會針對金錢損失的部分做出判決,一般人是不會因為虐待奴隸遭受處罰。」
「但同樣身為奴隸的人卻能夠對他動手嗎?我要這些傢伙得到報應!」
「公主殿下,奴隸是沒膽子把阿克倫打成這樣的。」
我嚥了一下。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?」
波拉西斯看著我身後的阿克倫。「阿克倫,是誰打你的?」
「是那些船員。等他們自己享受完之後,就把我賣給那些由船員帶到下層船艙來找樂子的貴族們。」
波拉西斯回過頭來望著我。「您是個貴族小姐,而我身為僕人的職責就是把您服侍好。沒有人會關心我們這些下等人腦子裡的想法,就像沒有人會關心奴隸受到什麼樣的待遇。」
一陣恐懼穿過我全身。「所以你早就知道他們會這樣對阿克倫?」
「不,公主殿下,我本來以為阿克倫會被帶開,不受其他奴隸打擾。如果我有絲毫預感他們會如此虐待他,我一定會提早警告您。」
我相信波拉西斯。
但即使這樣,我這輩子也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。如果這事發生在我父親的王國內……
但我們不是。波拉西斯是對的,在這裡,在父親的領地之外,我沒有發言權。
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噁心,我點點頭。「幫我們找個地方吧,波拉西斯,把阿克倫的環圈都卸掉。」
「您不能卸掉它們!」阿克倫驚慌地說。「祖洛斯不經艾迪可同意就自行拆掉環圈是死罪呀。」
「你不是奴隸,我也不會讓你身上留著奴隸的記號!」
他默默退開。
嘆口氣,我轉向波拉西斯。「阿克倫還需要一些食物,以及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讓他梳洗和休息,他應該也會想要一些乾淨的衣服。」
「我會請車夫去找這樣的地方,公主殿下。」
我點點頭。波拉西斯留下我們回到駕駛座。過沒幾秒,馬車又繼續上路。
「沒有人會再傷害你了,阿克倫。」
他的眼裡充滿淚水,伸手將兜帽戴好,再次把臉藏起來不想讓我看到。
「跟我說話啊,小弟。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。」
「謹隨您的意願,艾迪卡。」
「不要再用這個字叫我!我是萊莎,我不是你的主人。」
阿克倫再次不予回應。
這真的激怒了我,在接下來一個小時的行程中,我都不理他,隨便他要怎樣,直到波拉西斯替我們找到了一間大旅社,我租了個房間讓阿克倫盥洗和休息。
沒多久,波拉西斯帶回一位鐵匠。
我敲了下阿克倫的房門,接著輕輕推開,看到他全身赤裸躺在床上。我示意波拉西斯和鐵匠在走廊上稍等一下,自己先進入他的房間。
「阿克倫。」我輕聲喚,同時伸手把他搖醒。
看到他原本完美無瑕的肌膚上有著數不清的抓傷和瘀青,我停下了動作。有些地方的掌痕依然清晰可辨。神啊,他在船艙下層到底是承受了多可怕的事情?
我的胃翻攪不已,意識到自己竟保護不了他。我怎麼會這麼無能?在輕搖醒他之前,我拉了條毯子蓋住他,並向自己保證永遠不讓阿克倫再受到這樣的待遇。
他醒來時一臉驚恐。
「沒事,一切都很好。」我向他保證道。
他的表情很困惑,像是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我的話。
「波拉西斯?」我喚。
他帶著鐵匠一起進了房間。阿克倫一看到鐵匠手上的工具,立刻驚慌失措,想要逃跑。
「攔住他!」
波拉西斯抓住阿克倫,把他按在地上,鐵匠趁機拿了把大型剪刀上前將那些環圈都剪斷。阿克倫尖叫掙扎,激烈反抗的程度像是我們正要剪斷他的四肢。
「求求您,住手!」他懇求地嘶喊著。「求您了!」
他的哀求使我心痛難抑,但這件事一定要完成。我不要任何人再錯認他為奴隸。「沒關係的,阿克倫,你現在自由了。」
他奮力掙扎,直到最後一個環圈被除掉。躺在地上的他一動也不動,兩眼茫然地瞪著前方。
「這些金環圈就送你吧。」我告訴鐵匠,他道謝後離開了房間。
我愣愣地看著波拉西斯,對於阿克倫的激烈反應感到不解。「為什麼他不想去除這些環圈?」
「因為您等於把他的奴籍記錄除掉了。如果奴隸販子這時抓到他,就不需將他送還給雇主。任何人都可以宣告自己是阿克倫的主人。」
我對聽到的這些話很不高興。「他不是奴隸!」
「他手上烙著奴隸的記號,公主。任何人只要看到這個記號,都會知道他不是自由身。」
我皺起眉。「什麼記號?」
波拉西斯拉起阿克倫的右手,讓我看他掌心中那個凹凸不平的烙印,看來像是個大寫的X穿過一個金字塔。奇怪,我以前怎麼從未注意到?但對我來說,有沒有烙印都一樣。
「沒有人會知道。」
「鐵匠知道的,公主殿下。也因為這樣,我建議大家盡快離開這裡,越早抵達您父王的領土越好,以免又被其他人攔下。」
我的心情沒那麼緊繃了。「你不是認真的吧?」
但從波拉西斯的表情,我可以看出他非常認真。「拜託您,公主殿下,這一次請聽我的。我真的不想看到您或阿克倫受到傷害,我們必須離開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在鐵匠把環圈去除之前就告訴我烙印的事?」
「公主殿下,我以前也是奴隸,奴隸的天性就是不去質疑主人的任何決策,只要準確執行主人交辦的任務。我敬愛您也樂於服侍您,若是天神要我為您去死,我也會欣然從命。」
他說得沒錯。我看過多次父親和史迪克狠毆僕人,只因他們沒有立刻聽命行事。
我點點頭,走向依然動也不動的阿克倫。「來吧,阿克倫,我們要趕路了。」
他抬起頭,萬念俱灰地看我。「環圈沒有了,艾迪卡會嚴厲處罰我的。您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?」
「埃斯提永遠不會再傷害你了。我是你的姐姐,你可以相信我的話,你已經安全了。」
他搖頭否認。「他會找到我的,每次都一樣。」
「你逃跑過多少次?」
「多到足以明白這樣做並不值得。」
「這一次會是值得的。」至少我是這麼希望的。託眾神之福,我也計劃讓願望實現。任何人都不該活在恐懼之中,沒有人應該被愚弄和虐待,特別是這個以王子之尊降生的男孩,更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。
但就算我承諾自己一定可以保護阿克倫,內心有個角落仍然感到不確定。
和阿克倫與波拉西斯一樣,某方面的我在這世上其實也算是個奴隸。即使百般不願,我那被刻意剪斷的羽翼讓我無法展翅高飛。